贾谊论原文赏析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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贾谊论原文-苏轼
非才之难,所以自用者实难。惜乎!贾生,王者之佐,而不能自用其才也。贾谊,雒阳人,年二十余文帝召以为博士,一岁中至大中大夫。天子议以为贾生任公卿之位,绛、灌之属尽害之,乃短贾生,帝于是疏之,出为长沙王太傅。后召对宣室,拜为梁王太傅。因上疏曰:“臣窃惟今之事势,可为痛哭者一,可为流涕者二,可为长太息者六。”帝虽纳其言,而终不见用。卒以自伤哭泣而死,年三十三。〇一起断尽,立一篇主意。
夫君子之所取者远,则必有所待;所就者大,则必有所忍。古之贤人,皆负可致之才,而卒不能行其万一者,未必皆其时君之罪,或者其自取也。以其不能待且忍,故云自取。〇申“不能自用其才”句。
愚观贾生之论,如其所言,虽三代何以远过?得君如汉文,犹且以不用死。然则是天下无尧、舜,终不可有所为耶?冷语破的。仲尼圣人,历试于天下,苟非大无道之国,皆欲勉强扶持,庶几一日得行其道。将之荆,先之以冉有,申之以子夏。荆,楚本号。将适楚,而先使二子继往者,盖欲观楚之可仕与否,而谋其可处之位欤。君子之欲得其君,如此其勤也。得君勤。一引。孟子去齐,三宿而后出昼,犹曰:“王其庶几召我。”君子之不忍弃其君,如此其厚也。爱君厚。一引。公孙丑问曰:“夫子何为不豫?”孟子曰:“方今天下,舍我其谁哉?而吾何为不豫?”君子之爱其身,如此其至也。爱身至。一引。夫如此而不用,然后知天下果不足与有为,而可以无憾矣。得此一锁,方可接到贾生。若贾生者,非汉文之不能用生,生之不能用汉文也。此段说出得君勤、爱君厚、爱身至,必如是始可以无憾。摹写古圣贤用世之不苟,以责贾生。见得贾生欲得君甚勤,但爱君不厚,爱身不至耳。故曰“生之不能用汉文也”,甚有意味。
夫绛侯亲握天子玺而授之文帝,帝初封代王,孝惠无嗣,大臣迎立之。始至渭桥,大尉勃跪上天子玺符。灌婴连兵数十万,以决刘、吕之雌雄,高后时,诸吕欲危刘氏。大将军灌婴,与齐王襄连和,以待吕氏之变,共诛之。又皆高帝之旧将,此其君臣相得之分,岂特父子骨肉手足哉?贾生,洛阳之少年。欲使其一朝之间,尽弃其旧而谋其新,亦已难矣。此言其上疏中之意。〇此段发明贾生不善用才之故。为贾生者,上得其君,下得其大臣,如绛、灌之属,优游浸渍而深交之,使天子不疑,大臣不忌,然后举天下而唯吾之所欲为,不过十年,可以得志。代为贾生画策。安有立谈之间,而遽为人“痛哭”哉!责倒贾生,觉《治安》等篇,俱属无谓。观其过湘为赋以吊屈原,有“造托湘流兮,敬吊先生”句。萦纡郁闷,趯然有远举之志。有“予独抑郁其谁语?凤缥缥其高逝兮,夫固自引而远去”句。其后以自伤哭泣,至于夭绝。梁王骑堕马而死,贾生自伤为傅无状,哭泣岁余,亦死。是亦不善处穷者也。不善处穷,即不能自用意。夫谋之一不见用,则安知终不复用也?不知默默以待其变,而自残至此。文情开宕。呜呼!贾生志大而量小,才有余而识不足也。总断二句,是“不能用汉文”之本,一字一惜。
古之人,有高世之才,必有遗俗之累。是故非聪明睿智不惑之主,则不能全其用。古今称苻坚得王猛于草茅之中,一朝尽斥去其旧臣,而与之谋。彼其匹夫略有天下之半,其以此哉!秦王苻坚,因吕婆楼以招王猛。一见大悦,自谓如刘玄德之遇诸葛孔明也,乃以国事任之。〇借苻坚能用王猛,正归过汉文不能用贾生,此一转尤妙。愚深悲生之志,故备论之。亦使人君得如贾生之臣,则知其有狷介之操,一不见用,则忧伤病沮,不能复振。二十一字为一句。〇补出人主当怜才意。而为贾生者,亦谨其所发哉!仍归结到本身上去。〇双关作收,深情远想,无限低徊。
注释:
昼:齐地名,在今山东临淄。孟子曾在齐国为卿,后来见齐王不能行王道,便辞官而去,但是在齐地昼停留了三天,想等齐王改过,重新召他入朝。事见《孟子·公孙丑下》。豫:喜悦。《孟子·公孙丑下》:“孟子去齐,充虞路问曰:‘夫子若不豫色然,前日虞闻诸夫子曰:“君子不怨天,不尤人。”’曰:‘……夫天未欲平治天下也,如欲平治天 下,当今之世,舍我其谁也?吾何为不豫哉?’”充虞,孟子弟子,苏轼这里误为公孙丑。
浸渍(zì),双声连绵字,渐渐渗透的样 子。优游浸渍:从容不迫,逐渐渗透。
萦纡(yíng yū):双声连绵字,缭绕的样子。这里比喻心绪不宁。
趯然:超然的样子。远举,原指高飞,这里比喻退隐。
匹夫:指苻坚。略:夺取。当时前秦削平群雄,占据着北中国,与东晋对抗,所以说“略有天下之半”。
狷(juàn)介:孤高,性情正直,不同流合污。
——陈振鹏 张培恒.古文鉴赏辞典(下):上海辞书出版社,2001
吕晴飞主编.《唐宋八大家散文鉴赏辞典》:中国妇女出版社,1991年1月
贾谊论名家赏析:
[明]唐顺之:不能深交绛、灌,不知默默自待,本是两柱子,而文字浑融,不见踪迹。(引自《唐宋八大家文钞·苏文忠公文钞》卷一四)
[明]王慎中:谓贾生不能用汉文,直是说得贾生倒,而文字翻覆变幻,无限烟波。(引自《唐宋八大家文钞·苏文忠公文钞》卷一四)
[明]王世贞:余少读苏轼所为《贾谊论》,谓非汉文不能用贾生,乃贾生之不能用汉文尔。……吾未尝不服苏氏论人之当、揆事之长,而叹贾生之无辞以自解。其后得班史之所著传而读之,然后知苏氏之工于揆事,急于持论,而不尽悉故实也。夫贾生之始,建议改正朔,易服色,制官名,兴礼乐,固非绛、灌之所喜,而实亦非绛、灌所深恶也。其所深恶者,在遣功臣列侯就国而已。故假以纷更之罪而谮之帝,帝亦因其谮而姑出谊以慰安之,且欲老其材而后用之耳,非果于弃谊也。何以知其然也?诸王太傅在王相下,与郡守等,自大中大夫而出,不为左。特以长沙卑湿,且一异姓贫弱之王,其迹似弃耳。亡何,而召见宣室,自以为弗如而徙傅梁。梁,大国也。梁王,爱子也。谊不死,即入而九卿矣。故曰帝非果于弃谊也。谊亦非悲郁侘傺而至死者,何以知其然也?吊屈之辞,虽若以自拟,而实讥其不能自引而高逝;赋之辞,虽若以自吊,而实归之知命而不忧;其所上《治安策》,有可为痛哭长叹息者,盖在召对宣室与傅梁之后也,所谓“立谈之间而遽为人痛哭”者,岂实录哉?且贾生之自伤,在为傅无状,且哭泣以悲梁王之堕马而死,非以不用也。寿夭有命,生之夭,焉知非其命之尽,而归之自伤,又归之不用,宁非冤哉?史既称绛、灌之属恶之,而绛侯之就国,以一言告讦而逮系,谊以待大臣之礼风之,而上遂幡然改。谊不绛侯之怨是修,而修国体,抑何厚也!刘向所以深惜之,而轼不之知也。夫谊死而文帝次第用其言,谊虽夭,不为不用也。吾故曰:苏氏之工于揆事,急于持论,而不尽悉故实者此也。(《读书后》卷二《书贾谊传及苏轼所著论后》)
[清]储欣:子瞻于韩、富、欧阳,周旋无失,得渐渍深交之道矣。绍圣以后,窜谪万里,仅仅一子自随,而读书养性,不弃其身,殆亦鉴前车而免于覆者。(《唐宋十大家全集录·东坡先生全集录》卷二)〇篇中下断语凡三,一步紧一步。韩魏公阻子瞻之大用,而子瞻叹其爱人以德,其于韩、富诸公,皆将渐渍而深交之。黄州之迁,宴坐寂照,有以自养,不为迁客无聊之态,能待能忍,子瞻胜贾生一筹矣。(《唐宋八大家类选》卷五)
[清]林云铭:贾生病源全在取忌绛、灌,汉文势难独任,正是不能用汉文处。篇中层层责备,却带悲惜意,笔力最高。(《古文析义》卷一五) [清]方苞:亦自有见。但贾子陈治安之策,乃召自长沙,独对宣室,傅梁王后事,子瞻乃云:“安有立谈之间而遽为人痛哭?”未免卤莽耳。(引自《评校音注古文辞类纂》卷四)
[清]吴楚材、吴调侯:贾生有用世之才,卒废死于好贤之主。其病原欲疏间绛、灌旧臣,而为之痛哭,故自取疏废如此。所谓不能谨其所发”也。末以苻坚用王猛,责人君以全贾生之才,更有不尽之意。(《古文观止》卷一〇)